然而，今夜，當我們分別之後，你就會知道，我是沒有資格罵她的。
只能說我們吵到後來鬧得很厲害，已經沒法子分辨問題到底從哪裡冒出來。她的情緒起伏愈來愈劇烈，歇斯底里地叫嚷，摔東西，她自己也沒辦法控制，甚至於她根本就忘記了。風平浪靜之後，她跟我保證她會好好的，但不用多久，又有什麼小事會把她整個人再掀翻過來。當然，這一切總會有原因的，然而當時我顯然是無法承受了。
我的態度變得很惡劣。吵翻了，我用別人那兒學來的語言罵她浪漫罵她虛無罵她眼中只有自我，受不了她的眼淚我就粗魯對待她，年輕，年輕真正幸福嗎？恐怕我們根本負擔不起彼此的情緒，愈親近的人愈沒法子，我到現在也還是這個樣子，只是，再沒有什麼人可以要求我負擔她的情緒了——我去超商買包菸。
有一個晚上，她捧著一大束花來找我。我問她買花幹嘛，她說經過窗口看好漂亮就敲門全買下了。我說妳又把錢給花光了吧。我搖搖頭，沒有讚美她的花。後來，坐了一會，因為那天晚上約了人，我便丟下她出去一陣子。回來的時候她跟我發脾氣。不曉得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事。沒機會問了。看樣子她吃過藥又喝了酒，翻箱倒櫃把我們所有不順遂都翻出來講，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安慰她呢。我這心腸不知什麼作的，怕人哭，她哭得愈無助我心腸愈硬，硬得像塊石頭，要不，當時我的腦子一定是空白了。
她哭到吐出來的時候，我簡直就要大叫了。她吐得我整個床鋪都是，我發狠起來罵她，像個正常人一樣不停地罵她：任性！糜爛！自作自受！什麼可以罵得我都罵了，我還說，妳不要痛苦給我看，我一點辦法都沒有！⋯⋯
我沒有道理說這些狠話，可是，我想，我想，當時我恨她身上那些不和諧不滿足的東西，從很早以前我就恨她了，恨我自己，我想，那是種不對勁的東西，可是，我說不出來哪裡不對，因為，我知道為什麼那樣，我只是恨，只是恨，她為什麼就讓它們牽著鼻子走，還固執得不得了，甚至放在手心裡怕給人搶了去！老天，我又在說什麼，這什麼爛菸！我真糟糕，說起來沒完沒了的，我老是從這裡說到那裡，又從哪裡說到什麼更遙遠更細微的東西，其實，根本不需要說這些，這些敘述對事實是沒有幫助的——
總之，那個晚上，她就像嬰兒一樣給我躺在地上嗚嗚嗚地哭個沒完。⋯⋯
賴香吟〈島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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